2016年4月21日 星期四

《與莎士比亞同行:著述、演繹、生活》 莎劇就是iPhone



讀者:田育瑄

全世界迎來英國文豪莎士比亞逝世400周年。

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耿一偉說,莎劇是一個很豐富、很棒的遊樂園,大家真的可以多去那邊玩玩,可以有很多的收穫。

踩在莎翁上,既可以找到自己又可以找到全世界,他觸及了人性的深刻部分。

以下摘錄清華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助理教授梁文菁,與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耿一偉的訪談。

您之前參與了多次兒童莎士比亞夏令營,請告訴我們那是什麼樣的活動?

當時是跟人本教育基金會合作,他們暑假都有夏令營活動,請我去開課,我的想法是以莎士比亞為主題,有一個小小莎士比亞工作坊,後來他們還常常叫我去帶老師,再讓老師去帶。

當時想法是這樣:怎樣找一個素材,而且它已經有很多資料、又有普世性?那時討論很久,我覺得做莎士比亞是最好的。

最大的原因是,莎士比亞故事有卡通、各式各樣的繪本等形式,有很多兒童可以看的資料。

這些小孩子利用這些莎士比亞的題材去做一些演出,他們以後長大,隨著生命經驗的不一樣,也可以對莎士比亞有不同程度的了解。

我那時做的比喻是,我把他們帶到遊樂園門口,他們在遊樂園門口玩了一下,但是他們長大了,還可以再去。比如,對於小孩子最重要的是故事,可能對他們來說還沒辦法體會文學性。

但慢慢地等他們到國中,如果有興趣,再真正去讀劇本,就可以學到文學性的東西。甚至到了高中、大學,他可能去接觸到原文。

每年夏令營都會挑一個劇本,讓學生作為主要製作的方向。

小孩子很容易理解莎劇的故事,因為莎劇的故事情節可以很容易講完,這代表莎劇基本上是一種大眾劇場的東西。

我們做過一個練習,是表演練習裡面會有的,用一分鐘講一部莎劇裡面在講什麼。

用演的再加講的,你會發現其實一分鐘就足夠。

《羅密歐與茱麗葉》、《哈姆雷特》、《威尼斯商人》、《冬天的故事》,一分鐘都可以講完。

有兩件有趣、讓我印象深刻的事可以講。

第一個是,莎劇裡面有很多可以讓兒童接近的角色,像是很多在談母子或父女之間的關係,所以小孩子對《李爾王》,尤其是女孩子對《李爾王》非常有感覺:爸爸為什麼要測試我愛不愛他,對他們來說這故事很有感覺。

另外有一次,有一組厲害到把兩個故事結合在一起,好像把《威尼斯商人》跟《仲夏夜之夢》結合成一個故事,前端和後端是借錢,中間是在森林裡發生了一些事情。

小朋友做莎劇,可以把莎翁去神秘化。

我舉個例子,昨天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的《哈姆雷特》來台北演出,總監多明尼克•壯古(Dominic Dromgoole)做演前導讀,提到劇本裡有很多的台詞不全然是莎翁自己親筆寫,有時是演員記錄再抄下來。

我認為以前的莎劇比較接近現在的電影劇本,莎士比亞是導演兼製作人,還是編劇,是個很愛錢的人,所以裡面有很強的商業性,會隨著卡司、演員而去改變台詞的寫法。

比如說,《哈姆雷特》後面會講哈姆雷特你很胖,主要原因是當時跟莎劇合作的重要演員是個胖子,或者《李爾王》裡的弄臣,是為了當時劇團的團員、一個很重要的喜劇角色,為他而設計。

你必須要去想像,他是一個製作公司,他會依據他們的需要而改變角色。

隨著他的團越來越大,故事裡的老人就越來越多,主角越來越以老人為主,所以莎劇其實是個非常生活的東西。

當然經過這三、四百年演進的過程及時間的推移,一方面語言使用習慣不同,一方面莎劇經典的地位被提高,造成人們跟經典之間有些距離,但事實上莎翁還是非常親近我們的生活。

莎士比亞的作品裡其實有很多層次,我們從他寫的文句裡看出,他很會捕捉不同社會階層的語言。比如說,貴族說的話跟庶民說的話,其實都不太一樣

在莎翁那時代,他要面對環球劇院各式各樣的群眾,他的作品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多樣性,裡面其實有很多矛盾的東西,這些矛盾讓它有生命性。

這讓我想到,二○一四年呂柏伸導演幫兩廳院策劃了「莎士比亞•台灣製造」的展覽,我幫忙規劃了一些周邊活動,其中一項是請山宛然的黃武山,跟小朋友以《仲夏夜之夢》的布袋戲為題材,做一場工作坊,那場非常受歡迎。

通常免費活動都有人報名不去,但那場連備取的都出現了,小孩都玩得很開心。

我常常跟大人講,比如說,小朋友愛看的卡通《獅子王》,是改編自《哈姆雷特》。

我們有很多例子,西方一直把很多莎翁的戲劇改成現代版的電影。

就文學上,莎翁可以給我們的啟示是,一個傳統的東西如何持續地保有生命。

我覺得傳統如果要能夠延續,有些東西必須要丟掉。莎劇非常明顯,十七世紀莎劇的表演風格,不可能在現在呈現,不像京戲、崑曲,服裝和身體表演是一套的,完全緊密結合在一起。

大概在二十世紀初期,人們開始覺得可以用現代化的方式、現代的服裝、現代的角色去做莎劇。

最重要的是,這樣的做法回應了戲劇的一個特色:劇場基本上是一個符號的世界。

像昨天看的《哈姆雷特》,男主角是一個黑人,他也可以說他是哈姆雷特,但他爸爸可能是一個白人演的,這不重要。

他說他是哈姆雷特就是哈姆雷特,京戲裡面一桌兩椅就是這個意思。但是因為他只留下文本,把表演跟演的方式及導演全部都開放,所以可以跟現代的觀眾對話。

對莎士比亞時期的觀眾來講,台上的演員角色服裝,和台上談的事件和議題都是屬於同個時代。

所以對他們來講,不會覺得莎劇是傳統戲劇,他會覺得莎劇就是《娘家》、《夜市人生》。

莎劇今天之所以有生命,是因為今天推動莎士比亞的人,他們很樂意看到日本人用歌舞伎、能劇的方式來演莎劇。

他們不會說,「你們破壞了我們的傳統」,他們會說,「很棒!你們給予我們的傳統新生命」。

傳統要延續,勢必要在現在找到能對話的方式。

您在教書時也會教編劇,您自己也出了編劇的書。最近您也推薦了一本莎士比亞編劇的書給大家,為什麼?

這本書的構想很簡單,主要用莎翁的編劇技巧去談電影。

我自己覺得,莎翁之所以有現代生命,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電影。

在電影出現沒有多久,就有很多導演運用這種媒材來拍莎劇,而且莎劇本身就很適合電影這種媒材,這跟莎劇表演有關,這與彼得.布魯克講的「空的空間」是有關的。

最初的莎劇舞台並沒有太複雜,莎劇很多都是用語言、台詞和表演去豐富觀眾的想像力,因為它不是很寫實,所以莎劇的劇本裡面常常有很多主要情節與次要情節的交替,這種交替比較接近電影。

因為電影常有主要情節跟次要情節,靠蒙太奇手法剪輯。

這種平行交錯的剪輯在電影裡面可以實現情節的交錯,在古老的莎翁世界,因為莎翁他很自由地透過這樣的表演方式去呈現,所以莎翁的劇本就具有了被改編成電影的可能性。

簡單來講,莎翁的劇本本身就是非常電影性,因為它有主要情節跟次要情節。

莎劇天生有一個非常好的體質,它跟現在的電影媒材相得益彰,找到一個新的生命。

我對莎士比亞的喜好,一方面建立在我對戲劇的喜好,我覺得莎劇是一個很豐富、很棒的遊樂園,大家真的可以多去那邊玩玩,可以有很多的收穫, 而且因為莎翁沒有版權問題,有很多材料都是不用錢。

英國人不會因為你把莎翁用一個原住民的版本,還是要用一個台語的、客家戲的版本,在那邊抗議,他們都很歡迎,所以我覺得很棒。

踩在莎翁上,既可以找到自己又可以找到全世界,莎翁有他的普遍性在這裡頭,因為他觸及了人性的深刻部分。

電影是現代最重要的媒材,台灣都說要講電影產業,可是其實就電影來講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上游嘛,就是關於編劇這件事情。

大家不要忘記一件事,西方在還沒有電影之前,已經有一個非常強的兩千年的講故事傳統;而且可能在四百年前,就有莎翁這種很適合馬上就可以改編成現代故事的東西。

我的初衷其實很簡單,就是怎麼樣可以協助現在的讀者去覺得莎士比亞很有趣,我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協助他們去看,你看《阿凡達》、《鐵達尼號》,每部電影後面其實你都可以看到莎士比亞耶。

莎劇是很有趣、也可以用的工具。

對,莎翁就是電視台的編劇兼執行總監,一直在創造庶民可以看的東西。

昨天環球劇院藝術總監導聆時,有一個觀眾就問:「你覺得莎士比亞現在還活著的話,他會對你們現在在做的事有什麼想法?」

總監就說:「他會說錢呢?我的錢在哪裡?你們演了那麼多場。」他就說,因為莎士比亞也是商人。

我喜歡他講莎士比亞也是一個商人這件事,他把莎士比亞拉回到我們的生活裡面,我覺得這個角度很重要,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角度的話,就永遠只有一種莎士比亞而已,就是那個偉大的莎士比亞。

可是可不可以有卑鄙的莎士比亞、齷齪的莎士比亞、失敗的莎士比亞、談戀愛的莎士比亞?我們可不可以也看到他很豐富的那一面?

莎翁越有人性,我們會越愛莎翁;我們會買一套莎翁全集,讓我們重讀。

說實在的,我覺得某一個程度,現在鄉土劇的感覺,應該是很接近古代人在看《哈姆雷特》的感受,也就是說劇情跟表演是很誇張的,只是說《哈姆雷特》還是有文學的經典性,所以怎麼樣把這種文學的經典性,跟灑狗血的庶民性結合在一起,我覺得是當代演出可以思考的。

最近國際莎劇製作來台巡演對台灣觀眾的影響?

二○○九年,那時候王文儀當台北藝術節藝術總監,邀了好多莎劇,她也請我去導聆,包括《重裝馬克白》,還有一個法國的《低迴李爾王》。

《重裝馬克白》是波蘭的,是戶外演出,沒有對白,完全用行動去表現,但是也是很完整。

還有一個西班牙的《哈姆雷特》,但是是演哈姆雷特喪禮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也是沒有對話的,所以那一年有三齣莎劇吧。這些莎劇的不同形式,比如說縮減詞曲,情節架構的《重裝馬克白》,或者是演故事前傳的那個西班牙版本,或者是以傳統方式但是結合了手語的法國版《李爾王》。

我覺得那幾年之後,台灣有比較多的機會去接觸到現在真正在演出的莎劇,慢慢地觀眾透過觀賞演出,接受莎劇也可以很自由,是一種選擇。

這幾年台灣的一些劇團,像台南人劇團,或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,不斷地一直推出各種版本的莎劇,我覺得慢慢地已經把莎士比亞變成從天堂召回人間了。

也就是說,本來是一個擺在書架上面,然後有好幾十本,翻開來又把它放回去的這樣一種很有距離的西方正典,慢慢地把它落實到是生活裡的一部分。

如同在很多的西方城市裡面,莎劇還是一個經常被演出的劇目。

所以我覺得透過這樣不斷不斷地演出實踐,應該可以召喚更多人去做,而且我覺得它的好處是,沒有絕對的方式,只有很多很多不同的方式。

我覺得台灣跟莎士比亞的關係,一方面有歷史條件的限定,我們接觸莎士比亞要透過翻譯,有看到演出跟沒看到演出的理解也會不太一樣;可是我們跟莎士比亞的對話,在這個歷史性之外,我們也可以開拓出我們自己的理路。

比如像這次在台灣文學館的「世界一舞台:莎士比亞在台灣」特展、台南人劇團一系列的「莎士比亞不插電」台語版,都是各種不同的可能。莎士比亞帶來的對話,接到的是全球的。

台灣走出去的劇團裡面最成功的是吳興國,吳興國靠他的作品《李爾在此》,到很多地方去演出過。

有一次BBC訪問他說為什麼你要做莎士比亞,不要做你們自己的故事?

吳興國就說:「因為大家都理解莎士比亞,所以我透過莎士比亞,你們已經理解他了,這時候你們就會看到我的表演。」

他說,「如果有一天你們理解我的故事,理解東方戲曲的故事,也像理解莎士比亞一樣的時候,我就會來演。」

也就是說,這裡頭我們當然不能夠否認,莎劇的全球化背後是一種,你看你怎麼想,你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帝國主義,都可以。但是問題是它就是遍布全球了。

莎劇就是iPhone。


莎翁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

你在指著別人說你憑什麼用西方主義的時候,我就會說那請你先把你的iPhone收掉,你再來跟我講這件事情。

你的生活都在全盤西化,你都在聽披頭四了,這些都沒有問題,那為什麼做莎劇就有問題?

為什麼要有限制?我對戲劇有個看法:說實在的,人類所有的文化都不是純的,戲劇更不純,所有的文化都來自別的地方,莎翁的故事抄自許多其他國家的劇本。

文化本來就是這樣,有什麼東西是純的?

我們都受到別人影響,人類都不斷在移居當中。

戲劇表演文化裡頭,就它原來來講,戲劇表演本來就是一種移動的東西,所以我們都在演出當中不斷地接受別人的文化,戲劇本來就是全球化的藝術,所以我想接觸莎劇、理解莎劇,在台灣文學館裡面有莎翁我覺得這絕對沒有問題。

因為莎翁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徵。


閱讀更多,請前往《網路與書出版》:《與莎士比亞同行:著述、演繹、生活》